当年青春期的时候从没矫情过,现在却不时像不经事的少年那样开始伤春悲秋了。
不是像三叔他们那样深刻的感悟,而是在重压下偶尔流露出的脆弱。
写到这我不由“呸”了自己一句,越想越他娘的矫情了。
——XX年X月X日于桐城
打定主意后,我问了下周边的大致情况就出了铺子,沿着主街往镇子外有田垄的方向走去。
过了几道牌坊后,建筑就越来越少了,视野也渐渐空旷了起来。
一直走到一处荷塘边,我才停了下来。荷花这时已经差不多都败了,池塘里满目都是翠色的荷叶和莲蓬。
我找了块比较平的石头,在塘边坐了下来。
望着这片池塘,我不禁想起上次去北京时,虽然行程匆忙,可还是忙里偷闲跟着胖子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钓鱼。其实说是钓鱼,主要也还是为了说话,小花的堂口毕竟人多眼杂。
由于那地界实在是郊外的郊外,而组织上又没有派同志做好先期的调查工作,我俩到了地才发现今年雨水太少,加上附近的农户又都从这里抽水灌溉,原本不算小的池塘都旱得跟泥潭似的。里面的鱼都快游不动了,都堆挤在一处低洼的地方和稀泥。
胖子瞧见后“啧”了一声,站到池塘边上,探着腰把脖子往前伸得老长使劲瞧了瞧,然后扭头跟我说:“天真,我看这也甭钓了,咱直接改下手捞吧,‘湖底捞’,多洋气。”
我白了他一眼:“老子才不下去跟你和这稀泥,要去你自己去,我等着喝现成的鱼汤。”接着我转身几步就挪到了塘边的老柳树墩子上,从口袋里掏了一根烟给自己点上。
胖子又看了下池塘,然后嚷嚷着“要炖汤自己抓去,爷才不伺候呢”就跟了过来,问我要了根烟也坐下了下来。
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一池子鱼和泥浆吞云吐雾。
认认真真抽了半晌,胖子掐灭了烟,开口道:“小吴同志,你们文化人不是有句话,叫什么相濡以沫来着。”
我深吸了一口烟,对他道:“你是想说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,对吧。”
胖子挠了挠头:“对,就这个。想想咱们那些年,就跟着这池子里的鱼一样。”
我也掐了烟,认真对上他的眼,心里却有些发虚,问他: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胖子见我神情认真起来,叹了口气:“有时你胖爷我自己也琢磨,你说这些年我图个什么。就凭咱哥仨儿这身手,什么油斗不是手到擒来,就是始皇陵只怕也不在话下。可你俩偏偏什么都不图,就爱穷折腾。”
“为了那些个劳什子的秘密,咱哪次不是一只脚都迈进了鬼门关里了。成天见这么折腾,哥儿几个都快把阎王殿前的门槛踏破了。”说到这他顿了顿,像是缓了下情绪,才又继续道:“好在咱们仨哪个都没能真正迈进去。”
我听完慢慢笑开了:“合着你是嫌咱们命太大,老折腾着给阎王爷玩‘狼来了’不合适是吧。”
胖子听言用力拍了我肩膀下,佯怒道:“去你的,你才嫌自己命大呢,胖爷对自己的命可是爱惜着呢…”
他忽然刹住了车。接下来的那句他就没有说出来,我却听懂了。
胖子挺了挺背,又恢复了正色:“不过说真的,我那个时候留在巴乃,真是想过这辈子就这么过算了。可我还是放不下你们,一想你们俩还在水深火热里我就呆不住。谁让咱是铁三角呢。”说着他抹了把脸,“再说了,知难而退?去他娘的,我也不能那么怂啊。”
我看着满脸严肃的胖子,话全哽在了喉咙里,到底也没憋出个字来。于是赶忙把烟头丢在地上,用力踩了踩。
我忽然意识到最近这种相对无言的情形似乎经常发生,心说果然是我变了么。
胖子看我一脸便秘样,拍拍我肩膀也没再说什么,转过头继续去盯塘里还在扑腾的鱼。
我也转头又看了会儿鱼,然后又掏出一根烟,默默抽了会儿,才轻声对着面前的池塘道:“对,去他娘的。”
去他娘的相忘于江湖。
那次离开的时候,胖子来车站送我。
我们俩勾肩搭背地坐在候车室,一边小声探讨着下一步的打算,一边还不忘扯皮。后来俩人都憋不住了,战场就转移到了吸烟室里。
两根烟下去,胖子又开始废话,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你堂口那边吧,现在那边乱得很,小哥现在不在,我得替他好好看着你,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,到时我可不好交差。
我一胳膊肘子捅过去:“去你娘的,说得跟什么似的。”胖子摆摆手道:“我说真的,你对他跟对我肯定是不一样的。有些东西你自己拿捏。”
我沉默下来,半晌才又开口:“我不确定。”我虽然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,但我仍旧无法确认,也无法否认。
我对胖子和对那闷油瓶子,两者肯定是有些不同的。尽管不论是为了他们俩中的谁,我都能豁出命去,但那感觉确确实实不一样。那份心情,似乎超越了世间的任何一种情感。
还没来得及继续跟胖子掰扯我乱七八糟的思绪,广播就开始提示乘客准备登车了。
我定了定神,对他道:“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,先把眼前的这摊子事了结了再说吧。北京这边你多担待,有空常跟和小花联系。”
胖子推了推我:“放心吧。来,走一个。”
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后我就开始发呆。我回味着胖子的话,心里一团乱麻。还没等理出个头绪,车就开了。
我望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景色,过去的那些回忆又一点点地漫上了心头。
曾经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拖油瓶。每每回忆过去,我都有些憎恨那时自己的无能。那个轻易就会被蒙蔽的自己。那个还不够强大的自己。那么多人为我以身犯险,无论是不是命数,我都欠他们的。
但是我的命,是也只能是你们的。
想着胖子之前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,我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。
堂口那边,还有硬仗要打。
再睁眼时,列车已经驶过终点站前的最后一个大站。看着逐渐熟悉起来的景色,我的心却揪了起来。旁人道近乡情更怯,我这情怯却是另外一番滋味。
三叔曾经手下的那些人几乎都不是善茬。我猜他当初之所以会用这些人大概是为了赶时间。
他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总是太过着急,何况这件事上他的时间本就不多。他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势力,同时还要在暗中进行大量追查和布置,于是在最初就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,待到有所觉察时,已经收不了手了。
如果是二叔,一定不会这么做。这几年,三叔的急功近利看起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。我不得不先想尽办法来摆平这帮穷凶极恶之徒。现在我已经渐渐调整好了心态,权当这一切是对自己的砺砥。
说起这帮人对我的看法,我今日的背景、势力如何,是他们评判我的唯一标准。所以不出意料的,爷爷和三叔曾经有多辉煌,他们今天踩我踩得就会有多狠。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下,他们作恶后的快感也会被放大。
而这种事我压根做不出来。落难的就算不是故人,我大概也会上去扶一把。即使是敌人,只要这人还有可能挽回,我应该也会去尝试一下。
冤家宜解不宜结,这是吴家的处世哲学。因为对别人好,在很多时候就等于是对自己好。尽管似乎带有功利性,但本质上还是向善的。
但这些人活着,压根就没想过别人。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。
这几年,胖子、小花、黑眼镜、秀秀,甚至王盟都给予了我不少帮助。没有他们,盘口那边仅凭我自己恐怕根本压不住,更是无法安全地获得这么多的信息。
不过就算是在这样的条件下,这几年里,明枪暗箭我也没少吃。「阎王要你三更死,无人能留到五更」这话我现在基本是不信了,因为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了太多回,却从来没有被实现过。
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,生死当口出入得多了,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淡了。但我仍然有无法放下的事——如果说九门中人是因为有着不得不面对的命运,那么胖子和王盟则原本是完全不必趟这趟浑水的。
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。
有一次我跟胖子谈起这事,胖子想都没想就回答:“已经都遇上了,还跑得了吗?虽然看起来没胖爷什么事,但咱毕竟一起大风大浪了那么多回,不准儿哪天就拿我开刀了。与其放松警惕坐以待毙,还不如跟天真你一起办了他们,一了百了,省得没事还得惦记着。”
然后他停顿了下,拍拍我肩膀,又道:“我这都是自己选的路,遇上什么都是命该,不是你们我也许死得更早。帮你也是我自己乐意,所以以后有什么我都没二话。但王盟那小子跟我不一样,你看看挑个时候,踢他出局吧。”
我当时正在给他递烟,顿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
通常而言,人没有同党,总是没有安全感的。但我却希望之后被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。在我心中,人生存的权利始终难以被以任何标准来权衡。
我舍不得松开那个看起来有些笨的小伙计,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害怕而躲开我,从我的生命里消失。尽管我知道他不会。但我没有资格借口说因为那被称为命运的车失控,而听任它狠狠撞上他们。既然我在车上,那么我就有义务将方向盘尽可能地拨正。
所谓命数,对我而言,既是幸事,又是不幸。我告诉自己接下来不能再有差池了,我的突围也许是我们这一拨人唯一的希望了。
我曾在心里小小地抱怨过爷爷他们,他们明明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线索,如果他们在发现我的卷入是必然后,能够留给我更多信息,那么现在我就不会这么难了。
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。尤其是在得知了我名字的真义后。
他们煞费苦心地隐瞒就是为了保护我,或者说是我这个身份的存在。他们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,决不仅仅是为了以我为棋子扰乱一些人的视线。棋子不会有我这样的待遇,他们是真的希望我可以不必沾染这一切。
并且,万一他们的计划发生了意外,我对过往的东西知道得越少,就越不容易陷入前人的窠臼。
虽然可能初期所接触到的一切会令我感到摸不着头脑,但在后续过程中,质变会以惊人的速度发生。我会渐渐发现很多曾经看起来玄奥的东西并不是遥不可及的,很多时候,串联一切只需要一根细线。
而我要所面对的那个被定义为“荒唐的计划”的谜题,它也一定会有破绽。
在命运所限的固定范围内,初期我离它越远,它的框架我就可以看得越全面。如果我一开始就被绑定其上,那么我可以看到的东西始终只会是自己眼前的那一部分。
而今,我似乎是不得不被动地接受着自己所须面对的一切。但日后,或许我会感谢这样的安排。
越是在重压之下,人所能够迸发出的能量就越大。只是这份力量的方向需要被掌控。
我边发散着思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。
想起来桐城这趟之前,有一次听王盟提起,说现在的我就像是所谓的修罗,一念成佛,一念成魔。
我讶异于王盟的这番理解,就问他:“你自己没事还琢磨这些?”
王盟撇撇嘴:“才不是,是有次去花爷那报备时听他对胖老板说的。”
我存了心思逗他,顺便想让自己也轻松下,就道:“就说笨工匠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出巧活儿,敢情是偷来的。”
王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抗争到底,而是正色道:“老板,我很担心你。不是担心我的饭碗,而是担心你。”说罢就不再吭声,又埋头扫他的雷去了。
当时听完他的话,我强自定了许久的心绪又有些涌动。脑海中也冒出了许多话,但最后都被我咽了回去。
这些都是我的心魔,再迟些时候,我应该可以真正做到。我相信自己,也愿意相信这世道最后一次。
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让他放心。结果他被我拍得手一抖,一个误点,叉号咔咔地蹦了一屏幕。
那小子总是能不时给我点意外。想着王盟那时笃定的神情,我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。最近都没怎么问过生意上的事情,也不知道丫现在把堂口打理得怎么样了,有没有像上个季度那样的糊涂账。
正想得出神,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了我的脸侧。
我微微一惊,回忆即刻收场。警备地闪身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,转头望去,却见是个采莲的姑娘,正满眼含笑地看着我。
看起来应该是附近农家乐的本地姑娘,我心里揣度着,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她。
自己刚才沉浸得太深,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接近。我有些懊恼自己还是这么大意。
我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向下握着,不知攥了什么东西。但从手的姿势上看,应该是准备要递给我的。
这情形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。大概是我刚才思考的表情太过沉抑得,像失恋了一样,所以这姑娘同情心爆棚于是跑来安慰我?要真是这样,那不得不说,古城的姑娘的确淳朴啊。
不过也不排除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了,这姑娘想和我搭话,所以才凑过来的。这么想完,我觉得那个不靠谱的自己真是可以去死一死了。
尽管好奇,但我其实并没有开口的打算,于是又退了一步,坐下继续发呆。
那姑娘见我又开始望着池塘出神,也不说话,只蹲下来一把拉过我的手,接着把另一只手覆了上来,冲我扬眉笑了下,就起身步履轻盈地往村子返了。
我感受着掌心微凉的触感,缓缓摊开了掌心。三枚清润的莲子覆在我的手心,掩住了错综的掌纹。
我不由在心里笑了下。也罢,就让这一抹亮色在我生命中停留一下。
我剥开莲子淡绿色的外壳,将微苦的莲心一起吞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