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瑾:耀与辱
一
在2011年的《浙案纪略》回忆,得知安庆事后,执报纸坐泣于内室的秋瑾“不食亦不语”,“有劝之走者,不问其为谁何,皆大诟之”。此后杭州女师同学劝其避难,秋瑾的最后回答是:我不入地狱,谁人地狱。
清军到大通学堂前门时,学生仍劝秋瑾从后门乘船渡河,“瑾不应”,不走不避,决心殉难。其时以身相殉的秋瑾,一袭白衫,坐在楼上,静等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。
被捕后的秋瑾,被关在山阴监狱,绍兴知府贵福要县令李钟岳严刑拷问,希望获得有用的一二线索。
心怀不安:“聂政乃有姐,秋瑾独无兄。”时间流逝过去两月,江浙一带的舆论对秋瑾案哗声四起,清政府对秋案的势头也有点低落,这时秋誉章就秘密雇人,在1907年10月,将秋瑾遗体挖出放入棺木迁往绍兴常禧门外严家潭丙舍暂放,可是不久,殡舍主人得知这是“女匪”秋瑾的棺木,便令秋誉章迁走。
此时的秋誉章只好将棺木移至附近一荒地,以草扇盖其上掩遮日晒雨淋。秋瑾秋瑾,那时只有野草能认出你的极致的烈性的美,也只有野草才陪伴你极致的美烈性的美么?
我不知道鲁迅先生当时在哪里?他是熟知古轩亭口的,那时先生是在日本吧?同是绍兴的子弟,他一定胸里堵噎如块垒。先生没有归国,但先生也有血荐轩辕的冲动,鲁迅的《铸剑》,写了一个怪异的复仇者形象“眉间尺”还有黑衣人。在鲁迅的描写中,“眉间尺”和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战友断颈舍身,在滚滚的沸水中追咬着仇敌的头,直至自己的头和敌人的头在烹煮之中都变成了白骨骷颅,无法辨认,同归于尽——我有个隐约的判断,鲁迅的复仇的心理可能起源于秋瑾的被杀,也许,在文字里,鲁迅偿还一种债务,为不能回国的亏欠。
秋瑾死后三日,李钟岳即被撤职。钟岳志在救人,但力有不逮,对此心怀耿耿,终至衷怀纠结、缠绕盘桓,遂乘家人不备之际,自缢于旁舍,享年53岁。一个老年的小小县令为秋瑾死在自己的手下而感到重负,背负着深沉的重压,最后仆倒了。
三
在1992年2月,我知道柏林墙倒塌两年后,东德守墙的卫兵因格·亨里奇受到了审判。在柏林墙轰然倒塌前,27岁的他曾射杀了一位企图翻墙而过的20岁青年克里斯·格夫洛伊。从1960年到1990年的短短30年间,只有空气飞鸟可以穿越的“隔离人民的墙”下,先后有300位东德欲越墙逃亡者被无情的子弹射杀,成为墙下的冤魂。
仅仅是为执行上峰的命令么?亨里奇的律师辩称这些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,罪当不在卫兵个人。然而法官西奥多·赛德尔却从一种人性的高度断然反驳:“作为警察,不执行上级命令是有罪的,但打不准是无罪的。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,此时此刻,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,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。这个世界,在法律之外还有‘良知’。当法律和良知冲突之时,良知是最高的行为准则,而不是法律。尊重生命,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。”
是啊,李忠岳也是活在体制内的官员,但他守住了自己的良知,他没有把体制的命令上司的命令当作作恶的借口,李忠岳知道自己放在首位的是一个人,然后才是清朝的县令。虽然李忠岳背负体制的重压,但李忠岳也有自己的选择,以自杀来抗击恶政,来说明良知的正当性。李忠岳死了,他的牌位曾被人们放到秋瑾的纪念堂配享,就是人们和历史对他的最好认可和最公允的评价。李忠岳也是“抬高一厘米”的人,在面对恶政时不忘抵抗与自救,是“人类良知的一刹那”。这一厘米,是高于人顶的一厘米,是长在体制之上的一厘米,也是见证人类良知的一厘米。
你问李忠岳比晚清的那些官吏多出些什么?我说,只多出一厘米!
而对于秋瑾来说,秋瑾比晚清的知识者多出了些什么?我说,她比女人多出了男人气,比男人多出了英雄气。我知道当求仁得仁的机会到来的时候,秋瑾不能不死,无论对革命党,还是对清朝,秋瑾必须死。我想到了鲁迅先生,其实在乌篷船欸乃的绍兴,在有师爷传统的绍兴,秋瑾的家和鲁迅、徐锡麟的家只是隔了几条胡同,几条水,物理的距离很近,又有着留日的背景且重叠,也可称作同学的,但秋瑾和鲁迅的性格来的却是两样,一是赤裸的火的赤焰,一是冰裹着的冰与火的赤焰。鲁迅对战士和革命家的名号一向是警惕的,1927年,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,热血的青年开欢迎会,鲁迅却兜头泼了冷水,“我知道不妙,所以首先:
小住京华,早又是中秋佳节。为篱下黄花开遍,秋容如拭。四面歌残终破楚,八年风味徒思浙。苦将侬,强派作蛾眉,殊未屑!
身不得,男儿列,心却比,男儿烈。算平生肝胆,因人常热。俗子胸襟谁识我?英雄末路当磨折。莽红尘何处觅知音?青衫湿。
在这平平仄仄的文字里,我们看到了秋瑾的雄强、反抗与不平,只因你是女性,所以你格外不幸。秋瑾在致大哥秋誉章信中几次曾提到自己在夫家的位置和境遇,“直奴仆不如”。尊严,无论男女,平等,无论男女,或者说人性的评定是秋瑾内心的支撑,她看到了遭受了来自各方面惨不忍睹的暴力和人性的扭曲,但她采取了抵抗,对传统,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的抵抗,无论传统的夫权还是清廷的统治。她在信中有“以国士待我,以国土报之;以常人待我,以常人报之”文辞,面对着奴役,纵然是夫妻间,秋瑾也是采取了不苟且,俗语说的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”,虽然是口上的常谈,但内在的精神还在熠熠闪光。传统,纵然是千年,只要是虚伪和不道德,只要是不把人当作人,纵然是父母夫妻和儿女带来的,也要举剑奋力一击。我相信每个人的腔子里都有一股子沸腾的血,特别是处于奴役和怀才未有彰显的时候。而这时,如果能遇到一真心以国士待你的人,你的满腔子的血就会涌顶而出。
敏感如鲁迅先生,白眼和侮辱未必少于陈天华和秋瑾,但鲁迅并没有拔剑起舞,热血相向,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更加荆棘和坎壈的路途,但这个路途难免有看客的尴尬折磨着他提示着他。
我想鲁迅先生后来的文字是洗刷自己作为看客而苟活的心理的,是秋瑾的死,是徐锡麟的悲壮,这些邻家的同学的血酿成了鲁迅心底的苦涩文字的苦涩,也酿成了后来他的“为了忘却的纪念”,那样金石质地的文字。
鲁迅是选择了留下来,在留下来的人中,有秋瑾的同学王时泽。秋瑾在私下曾和王时泽就归与留进行过交流,那是在秋瑾归国行前,对“归否”一问,王的回答是:“甲午之耻未雪,又订辛丑和约。我们来到这里,原为忍辱学。……不必愤激于一时。”
秋瑾不再说话,几天后即束装就道,归国而去。
归国后的秋瑾拟了一封《致王时泽书》,以文字和理性表明了自己的立身处和志向,信文虽不长,却见毅然和断然,大英雄做即做矣,何须缠绵?
吾与君志相若也,而今则君与予异,何始同而终相背乎?虽然,其异也,适其所以同也。盖君之志则在于忍辱以成其学,而吾则义不受辱以贻我祖国之羞;然诸君诚能忍辱以成其学者,则辱也甚暂,而不辱其常矣。吾素负气,不能如君等所为,然吾甚望诸君之无忘国耻也。吾归国后,亦当尽力筹划,以期光复旧物,与君相见于中原。成败虽未可知,然苟留此未死之余生,则吾志不敢一日息也。吾自庚子以来,已置吾生命于不顾,即不成功而死,亦吾所不悔也。且光复之事,不可一日缓,而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,则自唐才常以后,若沈荩、史坚如、吴樾诸君子,不乏其人,而女子则无闻焉,亦吾女界之羞也。愿与君交勉之。
走,有走的依据,秋瑾的信坦直地倾泄出自己走的理由,归的目的,大义在肩,她不能不走,再就是作为女子的一份尊荣,她要维护一个女子的尊严。
其实我看重的是信中的这两句话:君我之异,虽表面为负气,内里却有大义存焉,一己的长远之学业与一国的眼前之荣辱,秋瑾无法作长远的利益之选,她的热血无法泼洒到窗明几净的学问里去,她必须和这些学问中人划下一道鸿沟,一道楚河汉界,一边是井水,一边是河水;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的这句话,如果对比正月间与徐自华在西湖边的对答,已经是一决绝一轻松,此时的秋瑾已经历了许多血和死,9月吴樾弹炸五大臣血殉燕市,11月陈天华的高歌蹈海,我们读到的是秋瑾的救世的热肠,“如许伤心家国恨,那堪客里度春风”?
此时的秋瑾正如一把宝剑或者是一把短钺,十年磨成的一剑,还未曾试过如霜的锋芒呢,这剑与刀开始跃跃欲试地呜叫,在墙壁在匣中也在秋瑾的靴筒里,但这刀从靴筒里抽出了,出鞘的刀怎能回返?秋瑾的这一幕,也是鲁迅目睹的一幕,刀插讲台上;我想也许正是此景此情在十年后的发酵,才有了鲁迅的《铸剑》里的热血的文字,那不是冷冰的文字,是叫人热血沸腾的血和号叫,是秋瑾遥远的回响。
秋瑾被砍头枭首的血,也溅到了李忠岳的良知里,让我们还原赋闲的李钟岳,他整日整夜地念叨着“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”两句话,独自一人,有时就将密藏的秋瑾遗墨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展出来“注视默诵”,这时随默诵而下的是纵横沟壑的老泪,这样的场景一日三五次、以至七八次。秋瑾的血成了威压,李忠岳在良心的自责下,觉得秋瑾死在自己的任内,是自己的耻辱,最后他的投缳解脱离秋瑾被害尚不到百天,“身后萧条,几不能棺殓”。
一个县官,其清也如此,其穷也如此,似水似冰。环视当时的中国,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有人格底线的县令,是个有耻感的县令。他的投缳,一是愧对秋瑾,再是对清朝之绝望使然。作为一个山东人,李忠岳是受孔孟濡染较深的,从骨髓到肌肤,他有自己的耻辱感和人格底线,死就死了,不愿受辱于官场,但他却赢得了历史的荣耀。
对比李忠岳,那些在晚清官场奔竞,没有底线是非,以皇家的是非为是非的人,却被钉在耻辱柱上。
杀害秋瑾、为大清王朝扑灭星火的功臣张曾扬,非但出人意料地未能加官晋爵,反而无法在浙江巡抚的现职安身,改任江苏,也被当地绅民拒斥。迁就民意的清廷万般无奈,只好再发上谕,将张氏转调山西,其离杭启程时,自知民间结怨已深,恐有风潮,故乘火车赴埠,及由八旗会馆至清泰门外车站,有军队拥护而行,“然沿途之人焚烧锭帛、倒粪道中者,均骂声不绝”。
秋瑾被杀后,当时的舆论界是有道德感是非感的,他们并没有找一替罪狼晚清政府而放水,而是对张曾扬、贵福们进行口诛笔伐的追讨,不依不饶将二人永远涂抹在历史的汗青上。我想到以色列人,也没有简单地把所有的屠犹罪行找一个替罪狼希特勒而偃旗息鼓,而是对所有证据确凿的纳粹凶犯一个也不放过,哪怕只是一个下级官兵也穷追不舍。
我想到了张志新和林昭,那些手上沾满这些女性鲜血的人,有几个怀着自责而自杀?
秋瑾的死和血,硌痛了一些有良知的人,她激怒了这民族久已蛰伏的那良知,一个女人的死使一个民族的男子蒙羞,秋瑾让麻木以惊醒,给踉跄以力气,让无情以热血,给铁石以恻隐,为冥作光,为旱作润,为良知作愤慨。
四
秋瑾死后,荣辱的变换,使我们不能不怀疑某些所谓的正义和良知,怀疑秋瑾何辜,被折腾再三,所谓的死者为大的民间的高义,却被当作了腐朽。烈士的血和历史一样在某些人的眼里再没有了敬畏,历史成了戏弄和戏法,烈士的血渐渐凝固成了虚无。
令人不能接受的是秋瑾死后的受辱,是她的尸骨多次被掘出,被辗转,在晚清的末年有过,在“文革”时也有过,秋瑾,仍记得他仅12岁时候徐自华冬日来越中的情景,那是风雪弥望的冬日“一主一婢,间关西度,勾留三日,一舸赴杭”。
令人奇异的是慧珠究竟何人?徐自华在去绍兴之前曾专门踏寻吴芝瑛所推荐的墓地,“奈访遍西湖,不独无大悲庵,且不知有慧珠此丘耳”。慧珠在哪里?吴芝瑛日后也曾亲访慧珠,但她所看到和徐自华一样,只是湖水和孤山,只是孤独的梅花如雪:“芒鞋踏遍孤山路,满眼梅花不见人。”吴芝瑛疑惑了:“钟声隐约斜阳外,知在西泠第几桥?”慧珠竟如神龙,见首不见尾,但慧珠何人?历史又一次留下了孔洞让后人遐思。
这是一种神示么?在西泠桥头有这一块净土。在风雪茫茫的时候,天地一白,还秋瑾女士一千净清凉之世界。
辛亥百年后的元日晚上,和友人从杭州乘火车穿行绍兴,那时的绍兴早已是灯火隐隐,看不见秋瑾被砍头的古轩亭口,也看不到鲁迅的旧园。火车的铿锵越过了钱塘,现在也仍是冬日啊,我感到一种风雪渡江的苍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