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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柏猝不及防惊骇欲绝,当即驻足不前,站在原地颤声问道:“什么人?”此时只闻屋外雷雨之声不绝,房内却是一片静谧。胡柏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应答,只好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,可床上之人却始终一声不吭。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,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,一时只觉寒毛卓竖心惊胆战,额头的冷汗涔涔直冒。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入屋内,将床帏彻底卷了起来,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,只见床上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,皆是面如金纸口角溢血,一双眼睛似合未合,直勾勾的盯着自己。胡柏大叫一声便转身夺门而出,连地上的油纸伞也来不及拾取,冒着滂沱大雨顺着村中小径疾疾向前奔去,想要找个有人的居所。可是一路所见两旁茅屋皆无人声,房内更是漆黑一片,与方才那间一模一样。胡柏见此情形更加骇惧,足下加劲拼命向前跑去,只盼哪间房子能有灯火。
黑暗间忽见数十步外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,胡柏一见犹如遇见救星般直奔而去。待他狼狈到了近前一看方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宅院,仿佛是一大户人家所居,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,在闪电中格外耀眼,而院中有栋二层小楼,那光线正是从楼中透出的。胡柏心想既有灯光必有人居,想至此处他精神大振,急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,不料刚进院中就被一物绊了个跟头,他也顾不得那么多,急忙才从地下爬起,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。此时他全身都是泥水,连惊带吓早已是疲惫不堪,一进小楼便双足发软瘫坐在地下,大口的喘起气来。待惊魂普定,他才转头四处打量起来,发现这楼下大约有七八间房子,可每间房子都挂着门帘,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,唯有一盏油灯挂在厅中壁上忽明忽暗,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。
胡柏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子,颤声问道:“屋内可有人吗?”不想他静待片刻,却始终无人应答。胡柏见二楼也有灯光,心想或许主人在楼上也未可知,于是便找到木梯缘梯而上,这次他一到楼上便发现二楼只有四五间房,只是其他房间都是漆黑一片,唯有左手间的那间房子房门虚掩,里面透出隐约的光线来。胡柏心道:看来这主人就在这里了。他站在门口大声向内问道:“可有人在?”等了半响,忽听屋内一人低声道:“你是何人?”胡柏听得屋内有人应答,心中不由一喜,随即又觉得这声音轻柔似乎不是男子,且说话之时有气无力,仿佛刚刚睡醒一般。胡柏道:“在下是行路的客商,只因被大雨所阻难以前行,还请主人容留一宿。”又等了半响,才听屋内那人低声道:“即是如此,还请先生进来吧。”胡柏闻听此言,伸手将门推开便走了进去。
只见房内灯光如豆,一人躺在对面床上不住的喘气,胡柏抬眼一看,却见此人长发蓬松面如金纸,小眼阔嘴骨瘦如柴,居然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年轻女子。胡柏再仔细一看这房中摆设,分明是间女子的闺房,他一时心中大惊,急忙低头赔礼道:“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,冒昧而入还请见谅。”女子喘息半天方缓缓道:“先生不用多礼,房内有凳,自己坐吧。”胡柏听这女子吐字很是费劲,似乎是身患重疾无力说话一般。他又问女子道:“这里只有你一人吗?”女子听罢正欲说话,忽然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,半天才平息下来。女子手抚胸口神情痛苦,低声对胡柏道:“实话告诉您,我一家上下十数口人,现今死得就只余我一人了。”
胡柏一听面色大变,急忙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女子低叹一声,对他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。小女子骆姓,家父出自书香门,其中一个赫然正是“元天历内府藏印”。看到这枚印章,胡柏不由惊呼一声,难道这一副“兰亭集序”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,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“天历本”么?
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,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荒僻山村的普通民家,怕是赝品也未可知。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,一时也难辨真伪,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,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。待一切收拾妥当,他才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,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,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即是此,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,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。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,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,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,既无炊烟也无犬吠,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。他正待沿路出村,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,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,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,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,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。眼看烈火熊熊而起,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:“骆姑娘,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。”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,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,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,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,连半边天都变红了。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沿山路继续往南阳而去。
也不知是否因为近来瘟疫流行的缘故,沿途所见行人稀少,即便是偶有农舍往往也是空无一人,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外出逃荒去了,以致于连讨口水喝都不容易,而路边倒毙的尸骸倒是随处可见,也不知是病亡还是饿毙的,只叹老百姓生于乱世存亡难定,命如蜉蝣浮生若寄。胡柏忍饥挨饿一路疾行,终于在太阳快落山之前赶到了南阳。南阳自古以来便是连接豫、鄂、陕的交通要地,商业繁华人口稠密,是豫南第一重镇。这几年张献忠起兵作乱,数次大举进攻南阳,都被驻守在这里的明军左良玉部击退,因此还算是相对安稳一些,城中行人熙熙攘攘,街道两旁商旅客栈也不少,看来生意都不算坏。
胡柏找了间小客栈住下,在房中先将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换了,接着来到大堂中要了一碗阳春面吃了起来。虽说这碗面缺油少盐味道实在不怎么样,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,此时落箸却觉甘美无比,纵是鲜鱼大肉也不过如此。